下书看 > 琥珀屋 > 第53章 心机

琥珀屋 第53章 心机

    “哎,我们这里连个电视机都没有,还王道乐土呢。”陈聆沮丧地扔掉瓜子皮,摇头叹气。

    表哥刚想说话,这时舅舅推开房门探进头来,堆一脸笑望着小野,“哟,鸢尾小姐来了?”

    小野直起身子用力鞠躬,“蔺伯伯下午好。”

    “好好好,你蔺伯伯可是好得不得了呢。”舅舅殷勤点头,“我一听说小野来了,我就赶紧着去街口稻香村买雀巢去了,这拨豆子可新鲜了呢,伯伯烧给你们喝啊。”

    “那怎么可以呢?我来帮您。”说罢鸢尾小野起身走到壁柜旁,轻车熟路地拉开柜门,从里面端出一大盘欧式描花咖啡杯,转身出门洗杯去了。我默默注视着她,心里无论如何无法将她跟后来的鸢尾小野对上号。此时的她,年轻,鲜活,可爱,乖巧,懂事,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变故,她和姥爷将会组成一个完美的家庭相亲相爱厮守一生。

    只可惜,只可惜什么呢?

    “蔺伯伯,我想跟您请教个问题……”此时陈聆开口,他一脸疑惑看着舅舅,“你们乐亭,有电视机吗?”

    我倒吸一口凉气,终于领教什么叫做言多必失。

    “光听说刘美烧鸡,没听说电视机。”舅舅盯着咖啡壶,看来他并不打算跟这个叫陈聆的小咖说话。

    “哦?”陈聆接着拧下巴,不再言语。

    “我们那的刘美烧鸡啊,那可是前朝一绝……”说罢舅舅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我身上,“诶?我说茉莉,你穿的这是什么?”他眼睛瞪得大大的,那目光象是看见火星人降临地球,就差问我飞行器停在哪里了。

    我埋头看自己的衣服裤子,表哥和陈聆一起捂嘴偷笑,看来在笑我这件事上他们俩立场绝对一致。

    “哈哈,我一进了门就想说,没好意思。”陈聆笑得前仰后合,“你这一身印的字啊,全是‘日本尿素’,我还以为这是一种时髦。”

    “啊?你说什么?!”当时我就震惊了。

    “茉莉,上楼换套衣服去,听哥的。”表哥和善地冲我一笑,没等他说完,我站起身来扭头冲出房门,真心感觉自己给T恤救国会抹了黑。

    “妈,你虐待我!”进了二楼推开房门我大叫起来,妈妈并不理我专心糊纸盒,房间里七凌八落满眼皆是,眼瞅着她快被自己糊好的火柴盒埋起来了。

    “你怎么能给我穿这样的衣服?好嘛,你用日本尿素袋子给自己女儿做衣服,我今天让同学笑话死了!”我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喊着。

    “你知足吧你!”妈妈扭头瞭了我一眼,回头接着糊纸盒,“茉莉你可要知道,俺们村里多少人光着腚呐,多少人做梦都想得这一身衣服呢。身在福中不知福,成天吃着碗里看锅里,跟你那遭雷劈的死爹一个熊色!”

    貌似我不小心点到了妈妈情感闸门的按钮紧接下来她要泄洪看这架式摆明是要涛涛不绝于是我知趣地闭嘴,径直走到衣柜前,乖乖拎出水手服悄没声换上。

    “哼!前年我当佃农的时候啊,交租子时黄老财欠我半升米,他想赖帐,我打上门去跟他闹了好几回他末了甩我两条尿素袋子,你这身衣服,那就是半升大米,够我们庄户人吃三顿的,这死丫头真不知道好歹……”妈妈仍意愤难平地唠叨着,我不再理她,穿好衣裳梳了梳头发转身出去了。

    才走到一楼大厅就看到钮思琪赵心香拥着一个男生进来,顿时感觉四周的空气齐齐向我脸上撞击,眼前分明是秦征!但理性告诉我,这人是秦征的爷爷秦岭。就象姥爷所说,爷孙俩十分相像,如同饼印,只是秦岭更为文弱一些,远远不似秦征那般孔武健壮浑身上下散发着荷尔蒙气息带着一种凛然的侵略性。只见他戴着副近视镜,将书包紧紧夹在胳膊底下,拘谨而笨拙,他谦逊和蔼地冲我点了下头。

    “你好,我是蔺哥一个班的,我叫秦岭。”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痴痴望着他,满腹心事,甚至忘了打招呼。

    两个女生笑语盈盈跑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赵心香笑着说道:“妹妹这是秦岭,咱们班都叫他二师兄,他呀就是个书呆子。甭理他,我们进去,姐姐给你带好吃的了,尝尝我买的炒花生。”

    钮思琪拉着我的左手,“呵呵,茉莉,平日里大家都叫心香‘秦赵氏’,你这回终于亲眼得见了吧,这就是那位‘秦赵氏’的秦。”

    赵心香嗔怪地一拍她的手,“思琪你真是的,回头人家小孩子会笑我的。”

    我如梦初醒,刷好状态回归平静,拉着两位姐姐的手,一起进了会客室。

    赵心香是个很会挑动气氛的女人,她一进房间爽朗地大笑起来,将手里的纸包哗啦一下甩到桌子上,铺了满满一桌子,“大家快抢,正宗山东炒花生,回头没了啊,我可是花了一日的薪水呢,你们可都要领情。”

    我冷眼旁观着,这个年代花生貌似是个稀罕物,只见陈聆抬手捡起一枚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扔下,又皱着眉头回手捡起一枚。

    秦岭和表哥站在一旁细声说着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包好书皮的书,塞到表哥手里。陈聆眼尖,嘴里叫着:“什么书啊,给我搂一眼。”

    秦岭尴尬地笑着,“没什么,日文书,八成你这新生还看不懂。”

    陈聆骄傲地一甩头,“谁说的,这书我家里也有一本。”

    “不可能!”秦岭断然说道,这话冲口而出之后他便后悔,心下知道上了某人的当,于是慌乱地掩示着合上书包,将书包码到墙角,倚着桌子盘腿坐下。

    陈聆得意得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正所谓兵不厌诈!什么破玩意还藏着掖着的,一看这书纸质就是伦敦版。这种书我家里有的是,能当柴烧!”

    钮思琪盯着陈聆的脸冷冷说道:“这位弟弟真是见多识广,就是没见过四个仁的花生。”言罢她从桌上捡起一枚花生,放到嘴里“咔”地一声咬开。

    表哥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并不作声,一脸犹疑地望着陈聆。

    陈聆并不接话碴,顾左右而言它,“哎哟,我说蔺旭,你们班三朵班花都聚齐了啊,我今天算是有眼福,这三位漂亮姑娘坐在一起,简直就是一部电影嘛,叫做《三个摩登女性》。”

    赵心香横了一眼陈聆,看上去她并不领情,“哼!快别说那部电影了,老伤心了,拷贝都没有了,整个一个失传。”

    陈聆眉毛一挑:“哦?那又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你可别问我,你自个去问小日本!”赵心香盯着小野的脸恨恨说道,“那年轰炸大上海啊,把人家电影厂烧得毛都不剩一根。我这辈子想看那可就看不成了,话说我最喜欢金焰,哎……也只能梦里得见了。”

    我一看话头不对,紧着打岔,“眼下这不正坐着一个金焰呢嘛?”

    赵心香仍不依不饶,“哼,我管他上海金焰还是浪速金焰,老娘都敢泡,就是要等小日本都死绝了那一天!”

    小野终于坐不住了,她躬着身子对着赵心香不停点头,“心香姐姐,我对那部电影的失传感到分外惋惜。”

    “哦?你可拉倒吧,猫哭耗子假慈悲。”赵心香狠狠吐出一片花生皮儿。

    小野仍诚恳地望着她,“我说的是真心话,心香姐,爸爸对我说,哪里都有好人坏人,不能一概而论。不管怎么说,我是诚心诚意的感到抱歉。”说罢小野可怜巴巴地望着表哥,用目光寻求支援,表哥不为所动,一脸风轻云淡,象是灵魂早已褪离了躯壳。小野的目光从可怜到失望到伤心,她终于坐不住,挨个点头示意随后起身推门跑掉。

    “你还不赶紧追去?”赵心香大大咧咧说道。

    表哥无奈地站起身来,心事重重地冲我一使眼色,回身出去了,不大一会儿,他在院子里追上小野,拉着她细细说着什么。我从窗外撤回目光,心知肚明表哥让我盯紧陈聆,可是,我感觉十分吃力,这个年代的年轻人心机城府远远超出我辈,他们谈笑风生之间语带机锋刀来剑往而我全然不解其意俨然一个聋子哑巴。

    两个女人几乎同时从书包里掏出毛线活,两手紧着忙活各自织起毛衣来。

    “哎,茉莉你别见怪,我们这些穷人家家的不比你们,我们的时间都是钱,我们俩赶着织完帮衬家用呢。”赵心香一双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熟练地挑着毛线,象是一台机器在运转,看上去她做这行时间很久了。

    “呵呵,茉莉你可别听她吹牛,她织的毛衣都不能穿。”秦岭在一旁紧着打趣。

    “怎么会?我看心香姐心灵手巧。”

    “上次啊,你心香姐给我织了一条毛裤,愣是没法上厕所,她不懂没经验,我们男生宿舍啊,都管那条毛裤叫‘处男之裤’。”秦岭说罢哈哈大笑。

    “去你的!你咋不说是太监裤呢?”赵心香照他的头轻轻拍了一下,这下大家都乐了。

    秦岭甩了甩手,笑着说道:“我要是买,也要买钮思琪的毛裤,那可是皇族牌毛裤,穿着有皇室气派。”

    陈聆冲钮思琪一转脸,“哦?钮姐姐是旗人吧?听这姓氏大概是钮钴禄氏后代。”

    “哎,落魄的凤凰不如鸡。”钮思琪长叹一声,“想我幼齿的时候啊,家里还是三进三出的大宅院,现在,家越搬越小,家当越来越少,人丁越来越荒凉,人家都说破船还有三千钉,我们家整个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赵心香用手一怼她,“等你选上皇妃不就得了,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亦可壮门楣。”

    钮思琪盯着手里的毛活儿,认命地织着,“我老子有这个心,我倒没这个心,我就巴望着去北京读大学,只可惜家里头没钱,这可能是我终生的遗憾吧。眼瞅着还有一个月毕业,到时候看分配吧,只要不再向家里伸手要钱,我就阿弥陀佛了。”

    这下赵心香可来了精神,“是啊,老娘真是饱了,成天在图书馆打工,一个月下来三块钱,我受够了,我要去满映赚250去!”

    钮思琪笑着瞥了她一眼,“你可想吧,我看你象个250!人家月薪250元是李香兰的价码,人家是干部演员,你啊,你只能从18块基层开始熬,熬个三年五载顶多45块,我们中国人本来就不吃香,250?还不知道熬到哪年哪月呢。再有,你去图书馆打工,原本不是为了赚钱,还不是为了寻那本《琥珀屋》?”

    “什么?姐姐你说什么?”我瞪大眼睛看着钮思琪。

    钮思琪掩口而笑,“呵呵,妹妹你有所不知,我们学校图书馆里头啊,有本书,是本恋爱秘籍,就叫《琥珀屋》,听说是俄国女皇写的呢,叶卡捷琳娜二世,你看着心香这么会把男人,你就知道她准看过。”

    “呵呵?我算老几?”秦岭脸色一红,“我一个铁西区贫民窟出来的孩子,爸爸也就是个满铁勾子手,顶多小康,嫁给我真是亏了心香了。”

    钮思琪笑着一拍他胳膊,“你可别谦虚了。”说罢思琪回头看着我,“你这位秦岭哥哥啊,你可要多跟他学着点,他可有才华了呢,他给晚报投小说,连载小说,人家编辑捧着大洋到他家里头一日一日的等他写完,他赚的稿费能买一栋楼。你说这心香是不是得了头彩?”

    我一脸诚恳拼命点头,“嗯嗯嗯,思琪姐姐说得对,秦岭哥有空教我写小说,我文笔差,你得带我。”

    “不敢当不敢当!”秦岭拼命摆手,“这个妹子你可不必跟我学,你要是想上路啊,你就多看书,常言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茉莉妹妹大可以象她们女孩子那样,去校图书馆打份工,顺带着多看些书,跟我学有什么意思?我只爱看叔本华,看多了指不定哪天象王国维大师那样,看着看着就跳河了。”

    于是大家又哄堂大笑起来,我莫名瞅着他们,不知道笑点在哪,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王国维是谁。

    “那,我怎么才能翻到那本《琥珀屋》?”末了我只挤出这么一句。

    “嘁,你可想吧!”赵心香不屑地一甩毛线,“那里面书老鼻子了,几十万本能把你埋起来。”

    正说话间我眼瞅着表哥垂头丧气从院子里进来,不大一会儿,只听得咚咚咚楼梯板响,于是我起身追出去,追到二楼,他回身看了我一眼,并不理我,两手插在兜里抬腿上三楼。我跟他进了三楼卧室,他将帽子一摘回手扔床上,“哎,这个赵心香啊,整个一村妇,就知道扯老婆舌,好好的聚会她就知道扫人兴,瞧给咱家小野气的,人家都不理我了,这可咋整?我还真没法一枪干死赵心香。茉莉你下楼陪他们玩吧,我心情不好我先睡一会儿。”说罢他颓然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扯过被子蒙住头。

    “我说表哥……”

    “啥呢?”

    “你让我看着陈聆,可是那男的多聪明啊,一个脑袋顶我三脑袋,他说什么我都不懂。”

    “什么?你真笨啊!”表哥掀开被子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拿手指指我,“你看看人家钮思琪,比你聪明一百倍!”

    “我咋了?我咋笨了?思琪又咋了?思琪咋聪明了?”

    “哼,你跟人家钮思琪多学着点吧,照我说她是全学校最聪明的女孩子!”

    “为啥?”

    “钮思琪当场点破陈聆,说他没见过四个粒的花生,你知道这是啥意思不?”

    “知不道!”

    “那说明,陈聆这小子不是北方人,他是打南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