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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屋 第65章 矛盾

    深夜,我跪在院子花丛中,四处蛐叫蛙鸣。

    我随手摘下一朵罂粟,手撕着花瓣。

    是的,我不再害怕舅舅训斥,那个日子愈加临近,很快我会回到自己的年代。

    要不要改变历史,要不要拯救小野,要不要告诉姥爷,要不要和秦征重逢,要不要七十年后的我,要不要良知,要不要真相,要不要……

    我被各种念头撕扯得发狂。

    正在这时,表哥披着制服外套踱进院子,我刚想起身,陈德胜又跟出。

    “你瞧,德胜,其实我们俩工作一直重叠,早点联手多好,只可惜……”

    “只可惜,相望于江湖。”

    “我说德胜……”

    “干嘛,学日本人只叫人家名字套近乎?”

    “嗯嗯,我真稀罕你。我是说,我们打个赌吧。”

    “什么赌?”

    “抢秋膘!”

    “嗯哼!”

    “德胜,如果满映你们得手,我归你!如果我们得手,你归我!”

    “好,豪气!蔺兄,我就喜欢你这点!那咱们就一言为定!”小哥俩兴奋击掌!

    我趴在草丛中,被两人的激情感染,心知陈德胜会输惨,因为据史料记载,他的顶头上司老金,其实也是我们的人。

    呵呵,人纵有万般能耐,终究敌不过天命。

    “为什么整晚没看见你表妹?”陈德胜职业性地四处瞭望。

    “呵呵,我没叫上她,她念大一,不宜出现在图书馆,你要知道,学校里都是大三大四在那里勤工俭学。茉莉那孩子心热,冒冒失失跑去帮忙,会坏了大事。太晚了,你去睡吧……”

    图书馆?姥爷提到了图书馆!

    姥爷,你知不知道,你最心爱的小野,被锁在图书馆整整七十年,自打1945年8月6日,天人永隔,生死两茫?

    眼看陈德胜转身进去,我嗖地一声从花丛中起身。

    “哥……”

    表哥回头诧异地望着我,“茉莉?呵呵,这孩子,无处不在。”

    月下,他和蔼地望着我,我鼓起勇气,决心对他吐露实情。

    “哥,你最近留意一下小野姐姐,她有危险。”

    “哦?”月光下,表哥眉头一蹙,“说说看,那危险来自哪里?”

    “我……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实情,还是不知道怎么跟哥说?”

    我说不出话来,只默默摇头,直恨自己嘴笨。

    我一把抓住表哥肩膀,“哥,有人计划在8月6号那天,杀了小野……”

    “哦?那是谁?什么人?来自哪一方的势力?”

    “我……我不知道……”我嗫嚅着说道。

    表哥莞尔一笑,“这孩子,偷我的波本酒喝了吧?赶紧上楼睡觉,别胡思乱想。”

    “哥……我没喝酒,我说的都是实情。”

    “茉莉,你放心好了,一时半会儿,鬼子不会染指小野家族,顶多将他们父女俩强制遣返回国,这是最坏的打算。佑太郎先生是左翼,一直同情我们,在本城广撒雨露人缘极佳。在日本本土,他有组织有背景有名望,我想像不出谁会威胁到他们父女的安全。呵呵,茉莉,你再想想,我父亲一肚子生意经,他会算这个帐的。放心吧,好好睡觉,明天7月30号,周一,我猜朝会上会祭奠校长,我们大家还要继续演。”

    “演?”

    “是的,这是属于我们的毕业演出!这是我们人生的第一场大戏!为了正义,为了国家,为了民族,演下去,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懂吗?”

    “嗯!”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一周里,学校井然有序地混乱着,人是齐的心是散的,谣言漫天乱飞,人人道路以目,尽可能让自己更像一具僵尸游魂,走在校园里既不醒目也不扎眼。尤其是大四学生,眼看再有一周毕业,毛刺暂且收起,屏息敛气,只待黎明。

    没人知道校长的“玉碎”意味着什么。

    唯一鬼祟的是大四表演系,尤其是表哥、秦岭、赵心香,还有只在黑夜里出现的陈德胜。这一周里,他们总是以某种形式聚头,天亮时分再作鸟兽散。我有几次凌晨看到披星戴月的表哥偷偷摸进家门。而我被完全排除在这个小组之外,对一切懵然无知。

    我自有自己的任务,那就是陪着未来的表嫂筹备婚礼。

    8月5日,这天是个周日,一下午我都在跟鸢尾小野在一起。

    她穿好婚纱,在表哥卧室镜子前翩然转身,不住打量,藏不住一脸欣喜。

    自打出生我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新娘子。

    小野娇羞说道,“茉莉,我觉着尺寸有些大,再紧身一些才好。”说话间她抬手蒙上面纱,象一朵雾中玫瑰,“呵呵,但愿婚礼那天是个晴天,不然我会看不清路……”

    我痴然望着她,心下悲凉,路?黄泉之路嘛?

    鸢尾小野,我怎样才能拯救你?假如你死于非命,姥爷会活活疯掉的。

    那一刻起我暗下决心,明日一整天我不吃不喝不睡,24小时跟着小野,我不要她死。

    小野撩开面纱,“诶,茉莉,你在想什么呢?愁眉不展的样子……”

    “没想什么……小野,我祝福你,我希望你能得到永恒……我希望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得到永恒……”

    “呵呵,傻孩子,哪里会有什么永恒……”小野脸上的神采暗淡了下去,“那可能,只是卑微的人类一种卑微的愿望而已,那愿望,卑微得象一粒尘土……”

    “为什么?”

    “为什么?我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旭,太过优秀,他象太阳一样光芒四射,那炙热会焚毁贴近他的一切……或许某天他会弃我而去,要知道,茉莉,他身边太多女人,太多太多……”

    “不会的,小野嫂子,他很爱你,一直都爱,爱到骨子里爱到死。”

    小野颓然坐下,偏着头,望着窗外的槐树叶子,俄尔,她长叹一声,“要是能看到那本《琥珀屋》该有多好……”

    窗外晴空丽日,我却打了个寒战。

    隔日,1945年8月6日,周一,最后的最后,这一天终于到来。

    从凌晨睁开眼那一刻起,我便警醒得象只鹈鹕。

    一上午,我没任何心思上课,偏着头紧盯操场。这天中午,大四学生拍集体照,我眼看着人们穿戴整齐聚集在太阳底下,阳光明媚,万里晴好。

    很快,楼下的人群呼啦一下子散了,表哥掉头向宿舍方向跑去,他,不跟小野在一起。

    于是我举手起立,对老师说我要上厕所。

    我抬腿跑出教室,出了教学楼,以最快速度跑向男生宿舍,我想我当时奔跑的速度比阿甘还要快。

    上了四楼终于找到表哥,我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时吓了他一大跳。

    当时他正在埋头洗脸,抬眼看我,一脸疲倦。

    “怎么了?茉莉?”

    “表哥……小野……”

    “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

    “才刚爸爸打电话过来,说是鸢尾佑太郎被带走了。”

    “啊?”

    “是的……”表哥接着洗脸,他穿着白色跨栏背心,一身腱子肉闪闪发亮。“茉莉,知道嘛,那通电话是从东塔机场打过来的,显然是军方挟持他回日本,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那小野姐姐怎么办?”

    “她没事,先不要告诉她。茉莉,我这就动身去东塔机场,即使不能带他回来也要见上一面,我真心希望他能出现在我们婚礼上!”

    “哥,难道你就不关心小野……”我话没说完,楼下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呼喊声。

    “旭……旭……你在吗?”

    我和表哥一起挤到窗前,表哥擎着一条白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向楼下扬着手。

    没错,正是鸢尾小野,空旷的操场上,她穿着水手服,斜挎着书包,一脸灿烂的笑容。

    她很可爱地挥着手臂,“旭,你自己吃中饭,我要离开一小会……”

    表哥胡乱擦着脸,微笑着,一脸爱意,“呵呵,小野你干什么去?”

    小野欢快地跳着,挥舞着右手,“旭,我去寻找传说中的奇迹去了……”

    没等表哥回话,她转身跑掉,长发迎风飘舞,洁白的水手服在阳光下分外晃眼。

    我心下一惊,扭头就跑,扔下毫不知情的表哥。

    我一口气下了楼,待到操场上时,发现小野正跑向学校东北角。

    没错,那正是图书馆方向。

    我在她身后拼命地追,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眼泪顺着脸颊淌下。

    那泪水根本止不住,我有一种预感,我救不到她了。

    待我追到图书馆楼下时,人已累到虚脱,小野轻轻踩着步子,离图书馆越来越近,我躲在一棵大杨树下紧张地盯着她。

    “喂,小野,我在这里!”忽然楼上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姥姥!

    钮思琪站在四楼过道上,一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扬着一本书,那书的封面何其眼熟。

    小野在楼下立定,冲她招手,思琪笑着比出食指,按在嘴唇上。

    接下来,两个女生似乎要分享一个秘密。

    看到姥姥我放松了一些,似乎危险已经过去,我躲在树后四处张望,周围一片寂静,远处几只小鸟在草丛中跳跃着拾着草籽,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即将大难临头。

    此时我已自觉化身一名卫士,保卫着两个女孩儿的秘密。

    不大一会儿,小野的身影出现在四楼过道里,两人象是一对好姐妹,勾肩搭背走向最尽头的那间屋子,没错,正是七十年后我们闯入的那间“鬼屋”。

    我开始犹豫,无数恐怖的念头掠过我的大脑。

    “啊——”正在这时,那房间传来一个女孩儿的惨叫声,接连数声,毛骨怵然。

    声音持续了十几秒,便趋向微弱闷钝。

    小野怎么了?姥姥怎么了?

    我刚想从树后走出冲到楼上,正在这时,钮思琪从房间信步走出,一脸平静,她轻轻合上房门,“咔哒”一声将门锁好,但见她转过身来,抱着一本书轻轻走过走廊,淡定从容,象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走廊里回响起有节律的皮鞋声。

    我呆呆望着眼前的一切,心咕咚一沉,根本无法挪动脚步,手死死扣着树皮,一直扣到食指出血。

    不知什么时候,钮思琪下了楼,人已走远。

    整座图书馆人去楼空。

    我脑子嗡嗡作响,有点小便失禁的感觉,半晌,我终于可以抬起腿来,一步一步蹭进一楼。

    阳光不复,巨大的寒冷笼罩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到四楼的,那条走廊我走了很久很久,楼顶堞墙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余光里,有石子飞扬,一如七十年后。

    我泪流满面,抖如筛糠,慢慢踱到走廊尽头,那间屋子门框残破,窗子上的塑料布满是尘土,呜咽着随风乱舞。那门,居然是开着的。

    我终于走到门口,里面并没有小野的身影,地当间,站着两个男生。

    “表哥?陈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