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谣 【89】斗笠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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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陆宁苏醒，湛都城戒备森严，连只鸟儿也飞不出去。陆家掉以轻心、监管不力，北王在狱中私审紫瑶，险令皇嗣不保，龙颜震怒，一并责罚两家。晨岚在西王一众的煽动下，以陆远霄养病为由，夺了他一半的兵权，将校场交予西王打理。东、西二王借此良机在湛都城耀武扬威，清洗旧部，形势一时不利。
郁康因旧伤未愈、新伤又起，重新住回北王府休养，一面养伤，一面等待着赤水南王的消息。善伯来看望他，提起老爷的脾气越来越坏，陆夫人和北王都劝不住他。陆远霄那盏茶中“销恨”的分量很重，毒虽然解了，却也留下了后遗症。夏延堂起初说调养一阵子就好，谁知从秋初到冬末，陆远霄的拐还是没丢掉。他身体越来越差，夏延堂穷尽所学也无法再恢复他的武功。
晨岚皇帝夺了陆远霄的兵权和校场，无异于向天下宣告护国将军已没有能力统领军马了。这对世代征战、崇武重名的陆家来说简直是几代未有的耻辱。中城显贵如墙头草闻风而动，纷纷倒向东、西二王，亦有不少人预言陆家要垮，落井下石。陆夫人尚还能平静以待，陆远霄则勃然大怒，迁怒府中闲杂人等。
郁康不解，问北王：“陆远霄半生也算历经浮沉、见惯风波，起起落落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怎么如今这么暴躁蛮横，全无大将之风？”北王摇头道：“你不明白，他看重的哪里是恩宠荣辱？他一身武艺，半生骄傲，就像剑客的剑，舞女的歌，宁死不肯放手。如今他武功尽废，活着如同死了，如何想得通？让他缓一缓吧。”
郁康对陆宁的态度温和了许多，许是生死让他削减了敌意，许是陆宁对月拢的威胁也有那么几分叫他欣赏的霸气，反正这个公子哥看起来也不那么草包废物了。共经了一场生死，两人渐渐能聊上那么一两句，东拉西扯地也好似营造出了一种朋友间微妙的情谊。
郁康依旧对陆远霄和陆夫人避而不见，陆夫人多疑，他自然是少惹得好，至于陆远霄，他隐隐总觉得陆远霄知道了什么。陆宁的受伤令他想起童年的噩梦，一时动情难止。那时陆夫人只顾着哭叫陆宁的名字，陆远霄却一反常态在努力安慰他，倒并没有为陆宁的生死揪心。不该如此。郁康事后回想，心里除了当众失态的羞赧之外，更多的是对陆远霄这种反应的惊惧和后怕。只要略略回想，就可以随意拣出那么一两个场景来说明他和陆远霄的关系——或是他跳起来将画扔在陆远霄脸上，陆远霄像条烧着尾巴的龙一样把他撵出了湛都城；或是陆远霄在校场的众人面前责打他，一面打一面呵斥他怎么敢冒充陆家的人……
他想来就觉得头痛，隐隐觉得陆远霄看他的眼神似乎欲言又止，越是如此，他越是抗拒，好像躲一时就可以躲一辈子似的。有次他探望完陆宁，正欲出府，路过中庭正碰上陆远霄晨起练剑。陆远霄手腕无力，脱剑出手，暴怒不止，殃及下人。若责罚的是别人还好，偏偏是善伯。郁康看不过去，便劝说了几句，谁知陆远霄怒极，连是谁都没看清楚，便朝他骂道：“你是什么人，敢管我的事情？”
这话若是别人说的，郁康顶多淡淡一笑，绝不当一回事。偏偏是陆远霄。郁康的火噌地冒了出来，冷冷笑道：“是，我不过是个身世不明的野种，哪里能管得了陆将军？”连声音也气得微微颤抖。
这是他一贯自贬自嘲的习惯，伤人三分，伤己七分。若是平时，陆远霄根本不作理会，然而今日却局促起来，仿佛察觉到自己失态，还想开口解释什么。郁康心里一寒：莫非他真的知道什么？心里一急，便怒道：“我本不是陆家的人，刚才多言了，我这就走。”说罢生出了想逃的心，大步流星就往外走。
陆远霄见他不听解释，有些忿怒道：“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郁康！”郁康恍若未闻，越走越快。陆远霄急了，拄着拐一瘸一瘸地在后面跟着：“郁康，郁康！你给我站住！站住！”
郁康像兔子躲避豺狼一样仓皇，猛然一个转角和骆海迎面撞上，如两头蛮牛顶角，两个人“哎呦”一声跌坐在地，捂头大叫。陆远霄终于赶到郁康身边，拨开他的手：“你没事吧？”气喘吁吁的骆海来不及骂郁康，急切道：“将……将军！”
如今的陆府就像惊弓之鸟，陆远霄一见骆海的脸色便知有事发生，连忙道：“快说！”骆海上气不接下气：“临君阁……临君阁里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带着那柄……黑色的剑……”
郁康只觉得浑身一颤，爬起来拔足就往外奔去，陆远霄在后面叫他，他恍若未闻。是他！卿明山血战的惨痛记忆在他脑海里渐渐苏醒，仿佛恍若隔世，但一旦想起，心里的恶兽就会睁开眼睛。
到了！就在那里！——
临君阁一楼敞开的窗户边一张孤零零的小桌上，赫然放着那柄黑剑！他不会忘记黝黑细长、泛着冷峻杀光的剑身与剑柄处镶着的黑色宝石！桌边坐着个白衣男子，双腿交叉跷在桌上，双手做枕似在休息，脸上扣着一顶翠绿色的竹叶斗笠，见不到容貌。
郁康缓缓拔出手中的剑，点足一跃，闪电般跳进临君阁，扬手朝斗笠一刺！拿你的真面目视我！剑锋破风而去，那袭白衣似仍在呼呼大睡。离斗笠只有一掌之距时，白衣突然向后倒去，堪堪避过郁康凌厉的一剑，左脚一抬攻郁康肋下，郁康连忙跃开。白衣得此空挡，右脚顺势将桌脚一勾，复又坐回原样，依旧呼呼睡着，一副懒怠模样。郁康怒极，复又迎头劈去，白衣脚往桌上一震，黑色宝剑应声而起，白衣左手握住，右手一托，只听铮铮一声，郁康的剑与黑色长剑两剑相击，剑气四涌，一时震得四周桌椅俱颤，客人逃窜。白衣人右手改托为弹，扬剑一挥，逼郁康退出数步。仅仅几招，郁康的剑剑身已有一道小酒杯那么大的豁口，他的虎口更是血流不止。
这个白衣人的招式灵动诡秘，似又不全像那晚上的猩红袍子的杀手……
只听得外面骆海一声喝令，护城军将临君阁重重包围。陆远霄一瘸一拐地奔进来，急急询问：“你没事吧？”郁康大声道：“别过来！”
那白衣人一手扶着翠绿斗笠，一手持着黑色长剑，这才缓缓站起来：“哎，我还以为是她呢。啧，真是白欢喜一场。”
郁康心里一动，觉得这声音清清灵灵，颇为年幼，和那猩红袍子的沙哑嗓音完全不一样，莫非认错了人？可是这柄差点要了他性命的黑剑，他怎么可能认错？
郁康正欲开口询问，那白衣突然如一道白虹奔来，速度之快，犹如闪电。郁康心里一惊，向后一躲，白衣唰地收剑，右掌破空而来，也未见他动作，郁康只觉得双臂一麻，迎头一击，双膝如被重物狠狠一打。白衣人未有流连，便直奔临君阁门口而去，陆远霄怒吼一声，与他过了几招，毕竟是武功尽失，根本拦不住他。向澄和骆海与他对了几招，都败下阵来。
这样好的机会，放过以后，哪里再去捉他！郁康咬牙站起，再度追白衣而去。白衣正踏出临君阁的门，见郁康从后攻来伸手拿他肩膀，便肩膀一偏，侧身一滑，双足一点，仰后一翻，如飘然白鹤，落于数丈之外。骆海一声令下，刀剑如林，皆对准了这个青笠白衣的人。郁康心里一动，觉得白衣人动作招式都很像一个人。他下意识喊道：
“等一等——你是凝羽什么人？”
那白衣正欲扬身脱围，听到凝羽这两个字，微微一滞，猛然摘下青斗笠来，露出一张清雅白净的少年脸庞。他飞扬额发下一双漆黑的眼眸神采奕奕，笑起来狡黠得像一只雪狐狸：
“哦？你又是凝羽什么人？”
郁康因旧伤未愈、新伤又起，重新住回北王府休养，一面养伤，一面等待着赤水南王的消息。善伯来看望他，提起老爷的脾气越来越坏，陆夫人和北王都劝不住他。陆远霄那盏茶中“销恨”的分量很重，毒虽然解了，却也留下了后遗症。夏延堂起初说调养一阵子就好，谁知从秋初到冬末，陆远霄的拐还是没丢掉。他身体越来越差，夏延堂穷尽所学也无法再恢复他的武功。
晨岚皇帝夺了陆远霄的兵权和校场，无异于向天下宣告护国将军已没有能力统领军马了。这对世代征战、崇武重名的陆家来说简直是几代未有的耻辱。中城显贵如墙头草闻风而动，纷纷倒向东、西二王，亦有不少人预言陆家要垮，落井下石。陆夫人尚还能平静以待，陆远霄则勃然大怒，迁怒府中闲杂人等。
郁康不解，问北王：“陆远霄半生也算历经浮沉、见惯风波，起起落落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怎么如今这么暴躁蛮横，全无大将之风？”北王摇头道：“你不明白，他看重的哪里是恩宠荣辱？他一身武艺，半生骄傲，就像剑客的剑，舞女的歌，宁死不肯放手。如今他武功尽废，活着如同死了，如何想得通？让他缓一缓吧。”
郁康对陆宁的态度温和了许多，许是生死让他削减了敌意，许是陆宁对月拢的威胁也有那么几分叫他欣赏的霸气，反正这个公子哥看起来也不那么草包废物了。共经了一场生死，两人渐渐能聊上那么一两句，东拉西扯地也好似营造出了一种朋友间微妙的情谊。
郁康依旧对陆远霄和陆夫人避而不见，陆夫人多疑，他自然是少惹得好，至于陆远霄，他隐隐总觉得陆远霄知道了什么。陆宁的受伤令他想起童年的噩梦，一时动情难止。那时陆夫人只顾着哭叫陆宁的名字，陆远霄却一反常态在努力安慰他，倒并没有为陆宁的生死揪心。不该如此。郁康事后回想，心里除了当众失态的羞赧之外，更多的是对陆远霄这种反应的惊惧和后怕。只要略略回想，就可以随意拣出那么一两个场景来说明他和陆远霄的关系——或是他跳起来将画扔在陆远霄脸上，陆远霄像条烧着尾巴的龙一样把他撵出了湛都城；或是陆远霄在校场的众人面前责打他，一面打一面呵斥他怎么敢冒充陆家的人……
他想来就觉得头痛，隐隐觉得陆远霄看他的眼神似乎欲言又止，越是如此，他越是抗拒，好像躲一时就可以躲一辈子似的。有次他探望完陆宁，正欲出府，路过中庭正碰上陆远霄晨起练剑。陆远霄手腕无力，脱剑出手，暴怒不止，殃及下人。若责罚的是别人还好，偏偏是善伯。郁康看不过去，便劝说了几句，谁知陆远霄怒极，连是谁都没看清楚，便朝他骂道：“你是什么人，敢管我的事情？”
这话若是别人说的，郁康顶多淡淡一笑，绝不当一回事。偏偏是陆远霄。郁康的火噌地冒了出来，冷冷笑道：“是，我不过是个身世不明的野种，哪里能管得了陆将军？”连声音也气得微微颤抖。
这是他一贯自贬自嘲的习惯，伤人三分，伤己七分。若是平时，陆远霄根本不作理会，然而今日却局促起来，仿佛察觉到自己失态，还想开口解释什么。郁康心里一寒：莫非他真的知道什么？心里一急，便怒道：“我本不是陆家的人，刚才多言了，我这就走。”说罢生出了想逃的心，大步流星就往外走。
陆远霄见他不听解释，有些忿怒道：“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郁康！”郁康恍若未闻，越走越快。陆远霄急了，拄着拐一瘸一瘸地在后面跟着：“郁康，郁康！你给我站住！站住！”
郁康像兔子躲避豺狼一样仓皇，猛然一个转角和骆海迎面撞上，如两头蛮牛顶角，两个人“哎呦”一声跌坐在地，捂头大叫。陆远霄终于赶到郁康身边，拨开他的手：“你没事吧？”气喘吁吁的骆海来不及骂郁康，急切道：“将……将军！”
如今的陆府就像惊弓之鸟，陆远霄一见骆海的脸色便知有事发生，连忙道：“快说！”骆海上气不接下气：“临君阁……临君阁里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带着那柄……黑色的剑……”
郁康只觉得浑身一颤，爬起来拔足就往外奔去，陆远霄在后面叫他，他恍若未闻。是他！卿明山血战的惨痛记忆在他脑海里渐渐苏醒，仿佛恍若隔世，但一旦想起，心里的恶兽就会睁开眼睛。
到了！就在那里！——
临君阁一楼敞开的窗户边一张孤零零的小桌上，赫然放着那柄黑剑！他不会忘记黝黑细长、泛着冷峻杀光的剑身与剑柄处镶着的黑色宝石！桌边坐着个白衣男子，双腿交叉跷在桌上，双手做枕似在休息，脸上扣着一顶翠绿色的竹叶斗笠，见不到容貌。
郁康缓缓拔出手中的剑，点足一跃，闪电般跳进临君阁，扬手朝斗笠一刺！拿你的真面目视我！剑锋破风而去，那袭白衣似仍在呼呼大睡。离斗笠只有一掌之距时，白衣突然向后倒去，堪堪避过郁康凌厉的一剑，左脚一抬攻郁康肋下，郁康连忙跃开。白衣得此空挡，右脚顺势将桌脚一勾，复又坐回原样，依旧呼呼睡着，一副懒怠模样。郁康怒极，复又迎头劈去，白衣脚往桌上一震，黑色宝剑应声而起，白衣左手握住，右手一托，只听铮铮一声，郁康的剑与黑色长剑两剑相击，剑气四涌，一时震得四周桌椅俱颤，客人逃窜。白衣人右手改托为弹，扬剑一挥，逼郁康退出数步。仅仅几招，郁康的剑剑身已有一道小酒杯那么大的豁口，他的虎口更是血流不止。
这个白衣人的招式灵动诡秘，似又不全像那晚上的猩红袍子的杀手……
只听得外面骆海一声喝令，护城军将临君阁重重包围。陆远霄一瘸一拐地奔进来，急急询问：“你没事吧？”郁康大声道：“别过来！”
那白衣人一手扶着翠绿斗笠，一手持着黑色长剑，这才缓缓站起来：“哎，我还以为是她呢。啧，真是白欢喜一场。”
郁康心里一动，觉得这声音清清灵灵，颇为年幼，和那猩红袍子的沙哑嗓音完全不一样，莫非认错了人？可是这柄差点要了他性命的黑剑，他怎么可能认错？
郁康正欲开口询问，那白衣突然如一道白虹奔来，速度之快，犹如闪电。郁康心里一惊，向后一躲，白衣唰地收剑，右掌破空而来，也未见他动作，郁康只觉得双臂一麻，迎头一击，双膝如被重物狠狠一打。白衣人未有流连，便直奔临君阁门口而去，陆远霄怒吼一声，与他过了几招，毕竟是武功尽失，根本拦不住他。向澄和骆海与他对了几招，都败下阵来。
这样好的机会，放过以后，哪里再去捉他！郁康咬牙站起，再度追白衣而去。白衣正踏出临君阁的门，见郁康从后攻来伸手拿他肩膀，便肩膀一偏，侧身一滑，双足一点，仰后一翻，如飘然白鹤，落于数丈之外。骆海一声令下，刀剑如林，皆对准了这个青笠白衣的人。郁康心里一动，觉得白衣人动作招式都很像一个人。他下意识喊道：
“等一等——你是凝羽什么人？”
那白衣正欲扬身脱围，听到凝羽这两个字，微微一滞，猛然摘下青斗笠来，露出一张清雅白净的少年脸庞。他飞扬额发下一双漆黑的眼眸神采奕奕，笑起来狡黠得像一只雪狐狸：
“哦？你又是凝羽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