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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谣 【100】了明心意

    第二天,鹤轩带着她、王召奉和月拢离开了嘉凉泉,去了附近的琥珀泉。鹤轩领着她去了一处废宅,那宅子的人两年前被灭了门,又领着她去了许多地方,从琥珀泉到胭脂泉,小小的两座城镇,五十多人死于“一剑青冥”之手。其中或有富商,或有平民,甚至还有小孩子。她听得惊心动魄,不肯相信,鹤轩就耐心地带她走访当年被杀之人的至亲,他强迫凝羽去听、去了解“一剑青冥”究竟是怎样的人。

    她走了两天,累极了,心也渐渐冷了。起初嚷着不相信,最后无言以对。她分不清是失望还是悲伤,是对郁康过去的惊惧还是对他身世的怜伤。最初她遇见郁康的时候,就曾觉得这个人与众不同,她也隐约听他透露过一些过去的事情,只是当他杀人的过去赤裸裸地摆在她眼前,当她听到那些人的控诉和悲伤,才能体会到这种恶有多么强大。

    鹤轩这才作罢,道:“我想上雁北雪山上看看,那儿有我们雨皇宫最大的秘密。你想去看看吗?”

    鹤轩以为好奇心旺盛的她会满口答应,结果她蔫蔫地表示不想上雪山,只想去山脚下的故魂泉看看——那是师父捡了她和诀光的地方。鹤轩欣然同意,于是一行人就去了故魂泉。

    故魂泉的每条街道似乎都还是十年前的模样,小小的城镇在漫长的冬天总是飘着零星小雪。街头包子铺的老板依旧还是那个满脸横肉凶巴巴的胖子,专呵斥偷东西的小孩和乞丐。街尾糕饼店的老板娘不在了,她女儿接替了生意,也从一个如花般的姑娘变成了三个孩子的娘,皱纹悄悄爬上眼角。

    她跟在鹤轩身后,躲在毛绒绒的披风里观察着这一切。没人记得她了,包子铺老板见她给了一串钱,忙咧出笑容来,将一大包热腾腾的馒头递给她:“这是哪家的小姐,看着眼生。整个故魂泉就数我家的包子最好吃!”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便随手交给了街边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他们一溜烟儿就哄闹着跑了。包子铺老板见了,低声啧啧道:“哎,小姐……何必给了那些小鬼……”

    没有人认得她了,不记得她也曾是那群小乞丐中的一员。她站在飞雪漫天的街道上,闭上眼睛,仿佛扑面而来的风雪带来了十年前对死亡的恐惧。十年了,假若缩在巷角等死的那个六岁的她对死亡的感觉并不真切明朗,十年后十六岁的她第一次恐惧着终会到来的死亡——如此战栗,如此惊心动魄,震慑着灵魂与心。

    故魂归去来。她随辰逸师父离开故魂泉,从小的顽症似乎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她不再吐血,也不再发热。在雨皇宫里年复一年的安静调养与练剑让她的身体越来越好,纵然墨染爷爷断言她仍旧活不过十六岁。她反倒安慰墨染爷爷:“凝羽不怕死,真的。”没有人比她更懂向死而生的含义,所以她才执着地想去外面看看。而今,她再次想起师父临终那番话,却似乎隐隐约约明白了——师父叫她留在雨皇宫,除了不想让她受劳碌奔波之苦、他人伤害之痛,更不想让她受璀璨俗世之迷、爱恨情仇之累。她越是看尽烟柳繁华,越是走过天涯海角,越是爱恋那个心上之人,越是痛恨自己一生之短促,越是不能无喜无悲、无爱无憎。

    她趁着鹤轩出去办事,便想偷偷溜出门去走走。王召奉劝她身子弱,别在外面吹风,她道:“我就想去一个地方。”月拢不肯,定要跟着他们。

    走过那个熟悉小巷的转角,忽然有个疯癫的乞丐蹦出来“嚯”地一声大叫,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滴水成冰的雪天,那个乞丐只穿着单衣,手脚都冻紫了,枯瘦如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凝羽看。

    王召奉连忙拉她:“快走吧,这是个疯子。”月拢上前驱赶那个疯子。凝羽觉得天旋地转,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来,王召奉连忙抱住她:“你……你又咳血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微微笑道:“好几天了,你们别告诉我大师兄。”王召奉急道:“你不告诉鹤轩,总得告诉我吧?”一向自持的月拢也忍不住了,要上来抱她:“我送你回去!”

    那个乞丐直勾勾地盯了他们半天,突然嗬嗬地笑起来:“小不点!小不点!你是小不点!活不长的小不点!又吐血了!又吐血了!”是的,当年那个最喜欢吓唬她的乞丐依旧疯癫。

    月拢啧了一声,猛然跑了几步吓走那个乞丐。她扶着墙缓缓蹲下,见身边的王召奉一脸痛惜,便惨笑道:“连墨染爷爷也治不好我的病,你何必介怀?如果不是当年师父把我从这儿带走,我早就死了,能活到现在,我已经满足。我不怕死,真的。只是觉得遗憾。”王召奉问她:“什么遗憾?”她道:“我想在死之前,至少见一下他。”

    王召奉道:“你莫不是……”长叹一口气,“你若想去,从雁北雪山山脚下绕过去,就可以直抵湛都。只是你好不容易跑出来……”她眼眸仿佛亮了一些:“真的?那就好……我要跟着你们上山。”

    月拢走过来,她把自己埋在狐裘披风里,任凭月拢将她一抱,送回客栈。她觉得筋疲力尽,长叹了一口气。如果她终有一死,她希望躺在临月楼东厢温暖的床褥上,希望郁康像在陆王府那般拥着她……即使就这样死,也绝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