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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谣 【121】登高跌重

    高耸的雁北雪山东边山脚下的故魂泉是大烨唯一可以登上雪山的小镇,而在雪山的西南山脚,辰国北牧民在此放牧的传统已有百年之久。淳朴热情的牧民以放牧牛羊为生,春夏时节,牧民在雪山下赶羊放牛,秋冬随着气候变冷,风雪渐来,牧民群落也就随着草牧线步步南下,逐水草而居。如今北牧民分为两大部落,西南的达坳部落与东北的奚塔部落均住在草牧线南边,两个部落虽时有摩擦,但也相安无事了几十年。从湛都去雁北雪山最快的官道北上就可走到达坳,因此他们来时边境柳大人就从达坳部落选来几个经验丰富的牧羊人一同上山。两大部落的首领均以部落名字为名,听柳大人说,新的“奚塔”颇为狂妄残暴,不服管束,很是令他头疼。

    也有这么一种罕见的情形,比如他们面前这个憨厚亲切的晨昏,会在滴水成冰的严寒冬季独居在草牧线以北,一人守着十九只羊,靠着夏天存下的干草与奚塔部族的接济维生。他不问任何来由地收留了他们四个陌生人,当凝羽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忙前忙后地为王召奉找炉子熬药,甚至为了款待他们,宰杀了自己的一只羊。

    当众人美美地享用了这只羊以后,凝羽好奇,问起晨昏为何一个人在这儿牧羊,晨昏才腼腆地讲出了自己的故事。众人听罢,才惊觉吃下的根本不是一只普通的羊,登时面面相觑,都心生愧悔,惟独王召奉斜靠床榻,满足地剔牙,神情格外温柔地看着晨昏。陆宁觉得那种温暖和煦的眼神,根本不应该生在王召奉脸上。

    原来晨昏是“奚塔”的弟弟。

    晨昏是老“奚塔”的私生子,并不知自己的娘是谁,从小养在奚塔部落,因性子醇厚温和,渐渐深得老“奚塔”的喜爱。老“奚塔”的长子小“奚塔”一直怀恨于心,暗暗妒忌,待老“奚塔”死后便将晨昏赶出了部落,逐到东边放羊。“奚塔”给了他十九只小羊羔,许下诺言,若他呆在此处将十九只小羊羔养过明年春天,就准许他回部族。

    春天将到,晨昏果真将十九只羊羔养成了十九只大羊,如今却因为四个不速之客,十九只羊只剩下十八只了。

    众人望着散落一地的羊骨默默无言,而晨昏依旧笑得温厚灿烂。凝羽急道:“那你还给我们杀羊!要是早说,我死也不吃你的羊!”晨昏咧嘴笑道:“我爹说过,万里而来的都是客人,我不在乎一只羊。”郁康道:“如果母羊生下了小羊呢?”晨昏道:“奚塔给我的全是公羊。”陆宁翻了个白眼,骂道:“真是个黑心肝的哥哥!”他们四个心里顿时对晨昏的善良与淳朴充满感激,惟独郁康想到晨昏的身份与他有些相像,不免心头又有一丝哀伤,尚连北境的牧民都如此在乎血统,更何况湛都?

    吃罢以后,晨昏说替他们去奚塔部落探探风声,便顶着风雪向西去了。

    凝羽心里想起鹤轩,心头沉沉。趁着陆宁和郁康在收拾羊骨头,她坐到王召奉身边悄悄问道:“你是怎么从云络手里逃出来的?”王召奉道:“这并不难,我只趁云络要对我射一针的时候说,‘若你现在杀了我,便遂了鹤轩独大之心。’他和鹤轩一向不合,便放过了我。”凝羽想起暴跳如雷的鹤轩,心里凉寒,问:“你究竟看到什么,他一定要杀你?”王召奉道:“不论我看到什么,他都会找个理由杀我。他设套捉住我,是想从我口中套取一些从前辰国宫廷的情报,后来他开始恐惧,害怕有朝一日我会变成他的威胁,害怕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会说动大烨皇帝,抢了他军师的位置。他一心要杀我,只不过我有一身医术,他舍不得让你死,所以暂且留住我这条命。”

    凝羽下意识辩驳道:“我大师兄淡泊名利,怎么会因为嫉妒杀你?”王召奉道:“淡泊名利?若他真的淡泊名利,又怎么会去做大烨的军师?”

    郁康和陆宁收拾完毕,也坐下来歇息,都在一旁默不做声。郁康格外用心,听到王召奉说鹤轩舍不得凝羽死,不免心生醋意,然而见凝羽表情黯然,没有丝毫欢喜。凝羽道:“那你说,我大师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王召奉道:“我不知道鹤轩是怎样的人,只知道他穿上猩红外袍,带上玉白面具,就是聪明绝顶、野心勃勃的大烨军师星坠。”这番话本是无意,郁康的心却仿佛在急速地下坠,他的脸一刹惨白,手指暗暗陷在袍子里,止不住地颤抖。他不由望向凝羽,见她抱膝坐在王召奉身边,神色迷惘又哀伤:“原来我一直都不了解他,人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只有我不知道。你早知我大师兄是那种人,为何要瞒着我?”

    王召奉道:“凝羽,你涉世未深,眼中非黑即白,岂止还有灰色地带?人性复杂,怎么会只有一面?你大师兄对外是冷血无情、雄心勃勃的星坠,对你却是柔情蜜意、耐心温和的鹤轩,他只对你好,你又何必管他在别人眼里是什么人?”

    凝羽心里异常苦涩,摇头道:“你不知道他做过的事情多么可怕!我没法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如果单单只对我好,却是个杀人的魔鬼,我又怎能安心地呆在他身边?”她猛然想起“一剑青冥”,不由抬头看郁康,见他寒眸低垂,满眼悲伤。她心想:我该不会是伤了他罢?他虽然也做过那些事情,可是我……连忙走过去握着他的手坐下。郁康为猩红袍子的事心乱如麻,凝羽一碰他的手,他见凝羽的眼神满怀歉意,以为她也知晓这件事,心里顿然安慰:若这件事真是她大师兄做的,又关她什么事?遂温柔地伸手揽过她,心里的痛也轻了几分。

    王召奉见他俩亲密地依偎着,便调侃了一句:“再说,你的心早就不在鹤轩那儿,他对你一番心血,你视若无睹,我又何必再说?”凝羽苍白的小脸泛起了羞涩的红,郁康暗喜,也不由将她搂得更紧一些。

    王召奉长叹一口气:“我能理解星坠的想法,年轻人么,心比眼大,渴望建功立业,只想不断往上爬,至于踩着什么往上爬,这其中又会付出什么代价,天下几个年轻人看得透?”陆宁气鼓鼓道:“谁说的?我看郁康就看得透!”郁康受到如此赞扬,不觉受宠若惊。王召奉微微一笑,对陆宁说:“你也算有自知之明,没自夸是你自己。”说罢赞许地望着郁康,“不错,郁康小小年纪,沉稳大气,万里挑一。可是你却不知道他如今这番风骨是靠什么换来的,我只能保证一点,你一定不想经历。”

    王召奉短短几句话,却点透了郁康的过去。这个消瘦的中年男子盘腿坐在角落,疲惫的笑容里有捉摸不透的冷清气息。郁康苦笑:“我倒宁愿做一个一心只想往上爬的人,得不到时总想得到,得到之后总会更想要别的,一生汲汲营营、忙忙碌碌,倒也免得乱想。”王召奉笑道:“你何尝不是经过了那些,厌倦了那些,才变成现在的自己?你若没有攀至顶峰,见过人人都渴求的那份风景,又怎会有如今的资格与魄力说出这番话来?”

    郁康心里一动——五年的雇侠生涯里,他也确实有纵情放荡的时候,也曾一掷千金,坐卧高堂,锦衣华服,美女佳肴,他也曾无惧无畏地杀人,只为了获得荣誉与名声或者纯粹的快感。他曾暴躁、虚荣、狂妄与贪婪……世人钦羡的名利,他在短短几年内唾手可得,易如反掌。他曾想靠着这些麻痹自己,只求一个夜晚能够如愿安眠。可是经过那些年荒唐无稽的岁月,他最终还是抛弃了名缰利锁,回到了从前的样子。他原以为没有人能看出来,不由问道:“你怎么知道?”

    王召奉将手搁在膝盖上,眼眸散淡地望向帐外那一线飞雪:“因为我就是这样的。登高跌重,没有人比我更知道这种得而复失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