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谣 【122】往事如风
“四十年前，我是湛都下城药庐里一名普通大夫的儿子。我天资聪颖，十岁即读透了药庐里所有的医书，偷偷为人诊脉开药，渐渐那些病人不找我爹，一定要找我，我爹无法，只好叫我替他开诊。我和那些同龄只顾玩乐的孩子不同，我每日所想，是如何悬壶济世、不负天资，是如何才能进入御药房，名扬四海、光耀门庭。有人嗤之以鼻，说我不过是个下城的贱民，别痴人说梦。哼，我二十五岁由光翼皇帝亲手提拔，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御医，从此声名大噪，再没有人对我闲言碎语。”
王召奉脸上泛起一丝怀念却苦涩的微笑，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层层飞雪，回到了当年的湛都城——恍惚间那个顺着城墙根踢着石头过去的小孩子仍在愉悦地玩耍，仿佛药房里那泛黄的医书还带着熟悉的药味，仿佛永安街中的深宅门口才刚刚挂起红艳艳的灯笼，仿佛酒未冷人未散，所有纸醉金迷还在梦乡。
“从前我最渴望在神秘巍峨的宫殿里来回，读尽御药房里浩如烟海的医书典籍，在辰国的最高点施展才华，赢得天下人钦羡与尊敬的目光……可是人就是如此奇怪，喜欢的一切明明都得到了，这颗蠢蠢欲动的心就是不肯满足。从前以为进入御药房就是辉煌的终点，岂料竟是一个万劫不复的开始。御药房那些迂腐不化的老古董们对我横眉冷对、百般刁难，有的是见不惯我年轻气盛、行事嚣张，有的是看不顺我屡受封赏、荣禄加身，一个个恶毒透顶。唯有一个夏延堂，长我二十余岁，颇有威望，倾心相交。我偶有失手，他在皇上面前替我求情——我曾经真心信过他。”
陆宁冷哼一声，恶毒地咒骂：“夏太医如今说起这事都捶胸顿足，说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你，让你被众人拖去外面乱棍打死才好！”郁康清楚夏延堂是什么人，只冷冷看了陆宁一眼，并不说话。凝羽格外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差点被乱棍打死？”王召奉道：“御药房一个老骨头偷偷在我的药方上加了几笔，改了药量，险些没有吃死一位娘娘。”陆宁道：“我从夏太医口中听到的可不是这样！你夜里嫖妓，醉酒而归，又自恃清高，不肯要别人代劳！”凝羽听他频频打岔，皱眉道：“陆宁，你别说话，听他说。”陆宁噎住，闷闷不乐地嘟囔着：“你们问问他，收受贿赂、炼药杀人、窜上作乱，是不是他做的！”
王召奉眉目淡然，继续道：“经过那场生死劫，我惊觉杀机四伏，唯有自保才能活命，便收敛锋芒，甘愿俯首，跟随夏延堂左右。第一笔贿赂交到我手上时，我十分惊讶，拒不敢收。夏延堂宽慰我，说自古宫闱，哪有不收礼的人？多少权臣与御医结交，金银珠宝不过是他们巴结的手段。‘召奉，你以为从下城进入皇宫就够了吗？你以为以你现在的身份，中城那些贵族就看得起你了吗？你若不巩固自己的根基，你在他们眼里永远只是下城的贱民！’他如此对我说，如醍醐灌顶。我并不否认我的贪婪与渴望，收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短短两年，我住进了湛都永安街，所有的一切越发不可收场。我拿死刑囚试药，为朝廷偷偷炼制折磨囚犯、逼人招供的毒药，那些权臣拿着我的毒药去害人……这些我都知晓，只是越来越无动于衷。”
“我自进宫就与北王一见如故，引为莫逆之交。他越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我越是觉得自惭形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所作所为。两年来，渐渐那种最初的负罪感神奇地消失了。求得东林木，复想南海珠。渐渐我的心再也没有一丝波澜，厌倦了金银珠宝，也看不见那些微小的快乐，每日忙忙碌碌，不知在追求什么。而我并不知，那时夏延堂见我风头越炽，暗暗起了嫉妒之心，意欲置我于死地。”
王召奉沉默良久，缓缓道：“光翼二十五年，夏延堂叫我将皇子偷抱出宫，交给郗显手下的人，躲藏一段时间……”陆宁失声怒吼：“你说谎！你说谎！”郁康道：“你难道不知这是死罪！你自诩聪明，怎会去做这么危险的事？”王召奉脸上泛着阴晴不定的笑容：“夏延堂和郗家拿我行贿、杀人的事情威胁我，若我不从，就揭发我。复又安慰我，此事他们计划周全，当我偷带皇子出宫，他们立刻联合宫中侍女诬陷桓司雪送走皇子，以嫁祸郗琴曳，企图打压郗家，荣登凤位。待龙颜大怒，扳倒了桓司雪，再让我做这个英雄，寻找皇子回宫。如此一来，桓司雪不能登上皇后之位，我也可以在群臣面前大长威风。我自认聪明，深得圣宠，也定有逃脱之法。谁知我抱着皇子出宫，才知道西王背后的郗琴曳皇后根本没想让桓司雪生的孩子活下来，他们一开始就想谋杀皇子。郗家与桓家为了皇子明争暗斗，却遂了夏延堂要灭我之心。夏延堂立即向皇上举报，说我受桓司雪指使，嫁祸郗琴曳。我在西王的手下九死一生，知道皇宫再也回不去了，便开始了长达二十五年的逃亡。”
陆宁憋得满脸通红：“你……你说谎！”王召奉道：“不论你信与不信，这就是事实。”凝羽道：“你就没有想回去报仇，或者洗清自己的罪名？”王召奉凄然一笑：“洗清罪名？我没有那么蠢。就连光翼皇帝也不愿我活着将真相昭告天下吧。”三人均是一怔：“为什么？”
王召奉道：“这不过是一场宫廷动乱，光翼皇帝却对外宣称大烨朝廷买通了我，杀死皇子。一个月后，光翼即以报子之仇的名义攻打大烨，大烨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光翼确有失子之痛，更有起战之心。我若回去，无异于告诉天下人，光翼二十五年的战争是场不义之战，光翼皇帝当年的失子之痛真中搀假！就算光翼皇帝当年真的知道真相，郗家手握兵权，树大根深，如何撼动？不过一个孩子，若能助他攻下大烨城池，强取豪夺，又有什么可惜？更何况我若想自首，还未走到光翼皇帝面前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就算我真能回去，王家已被灭门，我的爹娘妻子的尸骨也撒在乱坟岗上，司雪娘娘打入冷宫，桓家险些被灭门，郗家显赫一时，郗琴曳荣登凤位，夏延堂成了太医院的中流砥柱……回去？当年的错就像一株柔弱的小树苗，随着年岁逐渐深根发芽，早已撼动不了。往事已去，故乡不再，世事苍茫，都成云烟。恶是我亲手所做，苦果乃我亲手所埋！我回去又能改变什么？难道桓司雪的一生就能重新来过，难道那个死去的孩子能够活过来？难道永安街中仍有我一席之地？难道我还能变成当年那个狂妄清高的王召奉？”
“我逃了一次，就想逃第二次，越是逃，越是不愿意就这样死去。后来我隐居在紫阳城郊当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大夫，体会到被迫隐姓埋名的悲哀，也渐渐对往事后悔不已。终于把一切不堪都洗净，明白人世间不若那些微小的快乐与幸福值得追寻。这无耻贪婪的人性在日日夜夜的折磨里更加贪生怕死，所以我不顾一切地逃。我逃了二十五年，早就习惯前有豺狼、后有猛虎，前也是死，后也是死。我渐渐也就想明白了，不过走一天算一天，今天虽不知明天是否还能活着，风雪中能有一处安身，能有羊肉美酒，更有你们三个小辈听我讲这些废话，我也就知足了。”
王召奉说罢，站起来就掀帘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三个年轻人在帐中默默无语，都深受震撼。郁康心想：“想不到郗家为夺权如此恶毒。”再想起他偷听的那番西王兄妹的对话，顿时不寒而栗。凝羽想起王召奉对舒雅流下的泪水，心里悲伤，暗暗叹道：“王召奉纵然有错，二十五年的逃亡也够惩罚了，他对舒雅公主的愧悔也证明他不是个性恶之人。他都能如此豁达，我为何不也看开点？能与心爱人厮守一日就是一日，就算明日要死，我也要快快活活地留在郁康身边。”
陆宁的心里更如波涛万丈，久久不能平息。他从小听过的故事如今全被王召奉颠覆，连自己都分辨不清是真是假。他偷偷看了一眼郁康，想起夏延堂对王召奉的妒忌，不免惭愧心想：“我当年何尝没有对郁康生出这种恶意？若郁康真的有心要一展抱负，我又会不会变成下一个夏延堂？”如此一想，更觉得冷汗涔涔，想起自己过往嘴脸，简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王召奉脸上泛起一丝怀念却苦涩的微笑，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层层飞雪，回到了当年的湛都城——恍惚间那个顺着城墙根踢着石头过去的小孩子仍在愉悦地玩耍，仿佛药房里那泛黄的医书还带着熟悉的药味，仿佛永安街中的深宅门口才刚刚挂起红艳艳的灯笼，仿佛酒未冷人未散，所有纸醉金迷还在梦乡。
“从前我最渴望在神秘巍峨的宫殿里来回，读尽御药房里浩如烟海的医书典籍，在辰国的最高点施展才华，赢得天下人钦羡与尊敬的目光……可是人就是如此奇怪，喜欢的一切明明都得到了，这颗蠢蠢欲动的心就是不肯满足。从前以为进入御药房就是辉煌的终点，岂料竟是一个万劫不复的开始。御药房那些迂腐不化的老古董们对我横眉冷对、百般刁难，有的是见不惯我年轻气盛、行事嚣张，有的是看不顺我屡受封赏、荣禄加身，一个个恶毒透顶。唯有一个夏延堂，长我二十余岁，颇有威望，倾心相交。我偶有失手，他在皇上面前替我求情——我曾经真心信过他。”
陆宁冷哼一声，恶毒地咒骂：“夏太医如今说起这事都捶胸顿足，说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你，让你被众人拖去外面乱棍打死才好！”郁康清楚夏延堂是什么人，只冷冷看了陆宁一眼，并不说话。凝羽格外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差点被乱棍打死？”王召奉道：“御药房一个老骨头偷偷在我的药方上加了几笔，改了药量，险些没有吃死一位娘娘。”陆宁道：“我从夏太医口中听到的可不是这样！你夜里嫖妓，醉酒而归，又自恃清高，不肯要别人代劳！”凝羽听他频频打岔，皱眉道：“陆宁，你别说话，听他说。”陆宁噎住，闷闷不乐地嘟囔着：“你们问问他，收受贿赂、炼药杀人、窜上作乱，是不是他做的！”
王召奉眉目淡然，继续道：“经过那场生死劫，我惊觉杀机四伏，唯有自保才能活命，便收敛锋芒，甘愿俯首，跟随夏延堂左右。第一笔贿赂交到我手上时，我十分惊讶，拒不敢收。夏延堂宽慰我，说自古宫闱，哪有不收礼的人？多少权臣与御医结交，金银珠宝不过是他们巴结的手段。‘召奉，你以为从下城进入皇宫就够了吗？你以为以你现在的身份，中城那些贵族就看得起你了吗？你若不巩固自己的根基，你在他们眼里永远只是下城的贱民！’他如此对我说，如醍醐灌顶。我并不否认我的贪婪与渴望，收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短短两年，我住进了湛都永安街，所有的一切越发不可收场。我拿死刑囚试药，为朝廷偷偷炼制折磨囚犯、逼人招供的毒药，那些权臣拿着我的毒药去害人……这些我都知晓，只是越来越无动于衷。”
“我自进宫就与北王一见如故，引为莫逆之交。他越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我越是觉得自惭形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所作所为。两年来，渐渐那种最初的负罪感神奇地消失了。求得东林木，复想南海珠。渐渐我的心再也没有一丝波澜，厌倦了金银珠宝，也看不见那些微小的快乐，每日忙忙碌碌，不知在追求什么。而我并不知，那时夏延堂见我风头越炽，暗暗起了嫉妒之心，意欲置我于死地。”
王召奉沉默良久，缓缓道：“光翼二十五年，夏延堂叫我将皇子偷抱出宫，交给郗显手下的人，躲藏一段时间……”陆宁失声怒吼：“你说谎！你说谎！”郁康道：“你难道不知这是死罪！你自诩聪明，怎会去做这么危险的事？”王召奉脸上泛着阴晴不定的笑容：“夏延堂和郗家拿我行贿、杀人的事情威胁我，若我不从，就揭发我。复又安慰我，此事他们计划周全，当我偷带皇子出宫，他们立刻联合宫中侍女诬陷桓司雪送走皇子，以嫁祸郗琴曳，企图打压郗家，荣登凤位。待龙颜大怒，扳倒了桓司雪，再让我做这个英雄，寻找皇子回宫。如此一来，桓司雪不能登上皇后之位，我也可以在群臣面前大长威风。我自认聪明，深得圣宠，也定有逃脱之法。谁知我抱着皇子出宫，才知道西王背后的郗琴曳皇后根本没想让桓司雪生的孩子活下来，他们一开始就想谋杀皇子。郗家与桓家为了皇子明争暗斗，却遂了夏延堂要灭我之心。夏延堂立即向皇上举报，说我受桓司雪指使，嫁祸郗琴曳。我在西王的手下九死一生，知道皇宫再也回不去了，便开始了长达二十五年的逃亡。”
陆宁憋得满脸通红：“你……你说谎！”王召奉道：“不论你信与不信，这就是事实。”凝羽道：“你就没有想回去报仇，或者洗清自己的罪名？”王召奉凄然一笑：“洗清罪名？我没有那么蠢。就连光翼皇帝也不愿我活着将真相昭告天下吧。”三人均是一怔：“为什么？”
王召奉道：“这不过是一场宫廷动乱，光翼皇帝却对外宣称大烨朝廷买通了我，杀死皇子。一个月后，光翼即以报子之仇的名义攻打大烨，大烨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光翼确有失子之痛，更有起战之心。我若回去，无异于告诉天下人，光翼二十五年的战争是场不义之战，光翼皇帝当年的失子之痛真中搀假！就算光翼皇帝当年真的知道真相，郗家手握兵权，树大根深，如何撼动？不过一个孩子，若能助他攻下大烨城池，强取豪夺，又有什么可惜？更何况我若想自首，还未走到光翼皇帝面前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就算我真能回去，王家已被灭门，我的爹娘妻子的尸骨也撒在乱坟岗上，司雪娘娘打入冷宫，桓家险些被灭门，郗家显赫一时，郗琴曳荣登凤位，夏延堂成了太医院的中流砥柱……回去？当年的错就像一株柔弱的小树苗，随着年岁逐渐深根发芽，早已撼动不了。往事已去，故乡不再，世事苍茫，都成云烟。恶是我亲手所做，苦果乃我亲手所埋！我回去又能改变什么？难道桓司雪的一生就能重新来过，难道那个死去的孩子能够活过来？难道永安街中仍有我一席之地？难道我还能变成当年那个狂妄清高的王召奉？”
“我逃了一次，就想逃第二次，越是逃，越是不愿意就这样死去。后来我隐居在紫阳城郊当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大夫，体会到被迫隐姓埋名的悲哀，也渐渐对往事后悔不已。终于把一切不堪都洗净，明白人世间不若那些微小的快乐与幸福值得追寻。这无耻贪婪的人性在日日夜夜的折磨里更加贪生怕死，所以我不顾一切地逃。我逃了二十五年，早就习惯前有豺狼、后有猛虎，前也是死，后也是死。我渐渐也就想明白了，不过走一天算一天，今天虽不知明天是否还能活着，风雪中能有一处安身，能有羊肉美酒，更有你们三个小辈听我讲这些废话，我也就知足了。”
王召奉说罢，站起来就掀帘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三个年轻人在帐中默默无语，都深受震撼。郁康心想：“想不到郗家为夺权如此恶毒。”再想起他偷听的那番西王兄妹的对话，顿时不寒而栗。凝羽想起王召奉对舒雅流下的泪水，心里悲伤，暗暗叹道：“王召奉纵然有错，二十五年的逃亡也够惩罚了，他对舒雅公主的愧悔也证明他不是个性恶之人。他都能如此豁达，我为何不也看开点？能与心爱人厮守一日就是一日，就算明日要死，我也要快快活活地留在郁康身边。”
陆宁的心里更如波涛万丈，久久不能平息。他从小听过的故事如今全被王召奉颠覆，连自己都分辨不清是真是假。他偷偷看了一眼郁康，想起夏延堂对王召奉的妒忌，不免惭愧心想：“我当年何尝没有对郁康生出这种恶意？若郁康真的有心要一展抱负，我又会不会变成下一个夏延堂？”如此一想，更觉得冷汗涔涔，想起自己过往嘴脸，简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